AGILAWOOD

道尽天下人心暖,却笑春来更添寒

小团圆 01

●陈默群×原创女主,谍战正剧向

●脱离原作,ooc

●女主与小林无感情线,小林戏份很多,老陈与小林仍然情深

●本章字数1.5w+,信息量巨大,伏笔众多

●无立场,勿上升

●开篇时间为1940年,每一章的前几段都是回忆,以此引出剧情

●全文BGM:《寻常歌》

●写给无数平凡的我们







为客伶仃十二载,寻常名,家山北望泪沾襟。





【壹】01




复生复死,再死又生,秋去寒来春换夏。




芸芸万物都是个圆,像是天命之理,事起必有事落,婴孩必会老衰,最终都在世间了无痕迹,回到一切虚无的起点。世人求全一个功成名就、阖家美满,谓之大团圆。但又看不下遗憾的寻常事,便将一切求不得的愿景称为小团圆。起点和终点也要团圆。



易岫后来隔世经年地想,她和陈默群,也只能算是小团圆。总要谢谢林楠笙,谢很多人。那么多人,各自都在演各自的人生戏,只有大人物才被捧场。剩下的,演戏的是自己,观众也是自己。



她笑起来。








十九岁的时候易岫自认已经老矣,像任何一棵荒草,是披着年轻皮囊的异类。那天她明明已经走到教室门口,心里仍在斗争,拇指指尖绞掐着食指指腹,最终还是苦笑一下扭头而去,在走廊拐角撞上同系的一人,又与准备进考场的监考老师擦肩。开考的铃声已经响了,那同学见她往外走,就问一句干什么。



“回上海,他妈的好不容易买到票。”



那同学很诧异:“你不考试吗?不怕留级?不怕被退学?”




易岫心中爬上一股凄凉。去年五月的时候也说要考,没两天日本人就来轰炸,一围山坡装三个学校的学生,地下室和防空洞都要挤死人。警报一停,又都像待宰的牛羊一样被拎进教室写卷子。彼时因为是三校同考,易岫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觉得好笑,日本人来的时候人人都要担心会不会被炸到,停了又要担心能不能及格毕业,半分不由选似的,都像极了“我为鱼肉”。现在又一个五月,国立的中央大学和山东大学都不考了,也任了一些学生回老家去,独独这省立的重庆大学还要考,且是临时定的,还偏就定在她要回上海的那一天。大半年来仅这一艘船能确定开去东边,她自然不肯退票,与校方商议,果真还是拿“留级”或“不给毕业”要挟,还美其名曰“趁其余二校的闲暇之隙,考出最有效率之测验。”易岫觉得好笑万分。



她没回答,只摆了摆手,就把背影留给了同学和一间间教室。但走得很慢,又总疑心什么,就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个老师正拿着卷子瞪她,极不满地说了一句:“不懂事。”卷子也显然还没发出去。




易岫跑起来,回宿舍提了两只行李箱就往外走。因为央大和山大借地复课的缘故,本就很窄的宿舍又兀地多了几人。同校的舍友考试去了,余下另外二校的女孩们还在,见她收东西,也不解:“你们年年就一个多月假,为啥还去沦陷区?”


易岫就笑:“家人都还在那边,一年多没回了。”笑得很苦。




她这般心思自然是不能被旁人理解的,同校生大多都是本地人,市区的走读,郊区的在周六日或轰炸时都可回家,纵算是在再远些的川西,不在敌占区,也终归有机会和盼头。她大前年入学的时候还没七七事变,同学们听她国语讲得极标准,几乎没口音,稀奇得都像见了个外国人,就纷纷拥过来问,都想知道她是为何弃了上海那么多的学校不考,偏来上这远西的。起时易岫也当作倾吐心声地与他们说实情,后来倦怠了,一说就觉得荒凉,遂只淡道一个“没得选”,心里针扎似的。




她本来考过了剑桥大学,成绩还排在远东区的前二十,港大也是榜眼,但家中实在拿不全钱,一来二去,又错过了许多国立大学的招考时间,走投无路地上了省立重庆大学,念最普众的国文系。登记注册的当天下雨,她心中就嵌了这么个过不去的坎儿。




“是个很美的美人,有些神经质。”后来同学们这样评价她。她找不出二者的并列关系,也不认同前半句。





从校门出来,没叫黄包车。路上多台阶,轮子的效率还不如腿脚,易岫就将两个箱子提了几里路。天热,汗都浸了衣领,两鬓的刘海全粘上脸颊,狼狈不堪。几个光膀子的挑夫多看了她几眼,她这才想起方才走得太急,没换下校服的黑百褶裙,上衣又是件白短袖,一看就是学生样子。学生最好欺负,这是全社会的共识。



她兜里有一柄折叠小刀,揣着总安心些。自从上海沦陷后,湖南以外的铁路总断掉,大概也只有那么两三趟客轮肯往东去。长江航运有的地段又被洋人把着,票价高得吓人,但越吓人越保真,能开出去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上一趟船易岫没赶上,等了大半年才等来下一趟,这半年间时局又地覆天翻了,汪兆铭另立了个汉奸政府,又分裂,东边的人都往重庆逃,更难回。现在重庆又总被轰炸,家书也寄不出,上一通电话还是一个月前打的,难得打通了,母亲告诉她别回来,人们都往重庆跑,你非要反着来,不懂事。




舍友也说,不能走,校方会处分,我们做女秀才的,多难!不能被处分。






难是难,易岫却全然无所谓了,只觉着现时人连保个命都难,谁还保一纸毕业证?当然,周围人还是都很努力地为了学业而背书,唯她一个孤立无援的反叛者。她也不是不明事理,知道上学是为了工作、嫁一个有头脸的人,往更宏远的说,还要为了所谓的华夏振兴。她从前也以后者为志,那是在看到剑桥成绩时的昙花一现,现在她十九岁,凡事以苦笑为先,觉着自己垂垂老矣。实在想不分明在茫茫人海中做那最按部就班的、从众流淌着的一滴水有什么意义,所有人都是海中的一个水滴,并不见得因为按部就班就能突然跻身为一条河,被太阳晒干的倒还不少。




都是最普通的普通人,连个自认不凡都是稍触就破的幻境。当然身边也有几个好运的女同学,既发觉了现实中做新女性并不像宣传中的那样容易,又恰逢贵人,要么家中有贵戚说媒,嫁给了有钱人家当少奶奶,要么就给哪个军哪个师的少校中校当了夫人或者姨太太,从此终止了前途不明的学业。


易岫彼时也正向现实低头,逢不上贵人,倒有那么些同窗的男孩子找来了。她想,当朋友也很好,但又因为性子完全不活泼、多愁善感,后来朋友们也都不了了之。她习惯了一个人,却怎么都习惯不了不毕业的日子,总莫名地认为荒唐。




易岫觉得留级比退学更可怕。




上了船,到上海还要五天。船上倒是出乎意料的没满客。有几人衣着体面,却也在三等舱,想来也许是做商的,不得已才去上海维持生意,又因为票太贵,便只买三等。剩下的外国人占了多数,都往头等舱去。或许开这趟航线就是为了便利他们,因为在国人的观念里外宾总比本土人高一等,骨子里的自贱。这些洋人在两地租界往返,也不需要什么手续,完全是战争的看客。





船开出去几个时辰,易岫才想到船舷上看看,栏杆上已经挂上了美国旗。进了山区,两岸高立绝峭的山,触景生情的也是些悲壮心情。这个点,学校肯定都开考下下一门了,校规中一门课缺考,若无病假的理由,得留级,三门不考要处分,再有下次就得退学。比其他学校都严苛,冬夏假期也要很少。有知情的同学说,这都是为了校方从省立申国立,当学生的就要辛苦些。彼时是在一场抗战宣讲的闲隙,易岫觉得提这个很不合时宜,便说:“我们在学校做学生,在社会上、公司里也做学生,永无翻身之日是吗?”周围嘘声一片,似乎也有人叫好。



心里忽然有了点壮士的喜悦,她光是今天一天就能不考三门。



“你不会为自己和前途着想。”在她未筑起人际防线时有朋友这样说,她很承认。




现在谁还能看得到三五十年的前途?易岫还是觉得荒唐。这张船票几近花光了她手头上的所有钱,不知道值不值得,只为了一个没目的的、反方向的“逃”?甲板上同样有几个金发的洋人,显然很欣赏周边的绿水青山。她忽然大悟,原来自己才是醉的那个,所有人都很清醒。





电话电文都不通,上海那边也没人来接。易岫不确定家还在不在原先的地址,留了两晚够住旅馆的钱。她不是土生的上海人,真正的老家在东北,三一年的时候家里还富裕,逃去了北平,后来听见些风声,赶在“七七”之前去上海投奔了舅舅,又买了一间在法租界里的亭子间,钱便不多了,淞沪会战的时候也没抢上去重庆的票。她从小就没有过安定的记忆,一闭上眼就是无止的摇晃,梦里也总在逃难。



五天的水路,许是托了外面星条旗的福,没有日本人或别的水务来拦查。快到上海的时候她整夜未睡,去洗手间照镜子,一脸倦容,眼圈青乌,面庞更消瘦。她抓了抓头发,在脑后绑了一根麻花辫,提了东西站到甲板上,码头已经很近了。




“您好。”身后有人声,易岫没以为是叫自己,那人便又说了一遍。


她回头,见是个廿来岁的年轻人,穿西装,很善意地笑着。但她眼睛迎着太阳,眉间便不自觉地微拧,目光也冷沉,反倒让这人犹豫了一下。



“可否请您帮个忙呀,不费事的。”年轻人带点上海口音,拿出一只牛皮纸袋。



易岫淡淡看着,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疑心是骗子。



“我女朋友要来接我,我早想同她分手了,不愿让她再看到我。这是分手费,您能不能帮我转交给她?她穿绿丝裙,短烫发,戴了个胸针。小姐,您行行好。”年轻人见她连连摆手,也是真的着急,又从兜里拿出一小沓钞票,恳求道:“这个给您,求您了,帮帮忙,给她钱您就走,不妨事的,她一定站在很显眼的地方,不麻烦的。”




易岫见他拿的钱面额不小,心中动摇一下,细想这张船票也并不便宜。若是骗子,倒也不至于花费这么大的成本。她在犹豫,对方赶忙从衣兜中递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东山公司,姓甚名谁,什么职位。卡片很厚,有烫金纹,倒不像假的。



“小姐若真能帮忙,日后去公司找我,我必再答谢。”



客轮鸣了笛,人们都在舱外的走廊上排起队,也来不及再多想了。易岫接过钱和牛皮纸袋,很淡地笑了一下:“好。”



兜里的折叠刀还在。





出码头的时候查的很严,有几个宪兵站岗。人人都要写明住址,行李也得打开翻一遍。大抵是因为汪伪刚成立两个多月,上海是大口岸,总要防着重庆或共党的间谍。穿长衫的年轻人排在她前面两个位置,又没什么行李,查过证件,很快便融进外面车水马龙的人海中。易岫不清楚住址,胡乱写了一个,重新合上行李箱的时候又看见那年轻人给自己的牛皮纸袋也被检查员打开,里面露出几张支票的边角。验过了没问题,便还到她手上。她出了码头,张望了一会儿,在对面路口的电话亭边看到了那个绿裙短发的女子。周遭人多,并不好认,想来那人也是借着人潮的遮挡躲过了女友的视线。她向女子示出方才那张名片,说明了情况。对方也不多问,接过袋子,道了谢便走。易岫很惊讶,当真有这般看淡失恋的女性?她记得有同学分手时总是寻短见,当然男生多数作为潇洒的那一方。




拦下一辆人力车,到愚园路去。她实在想不起自家在哪儿,只记得舅舅家在愚园路有一户单独的公寓,两室一厅,比亭子间好上百倍。她上大学三年,只中途回过一次家,两年大半不来,沪上还是变了样,破败的弄堂多了,说是战时的留痕,穷人们没钱修,又都去捡墙砖,就更破上加破。有的店家贴了鬼子的膏药旗,还有“东亚共荣”的标语。易岫觉得刺目,八一三才两年多,人们便要忘了那八百壮士,现在重庆还总被轰炸,是不是再过些时日也要习以为常了?仿佛人们最能接受的就是习以为常,天生的懦性。




愚园路还是好的,公寓和新式里弄很多,易岫忘了舅舅家的确切楼层和门牌号,上三楼时停下回忆了一会儿,又想起方才刚上半层楼梯时后面好像也有人要进,怕自己站在路中间挡道,就往墙边靠了靠。但似乎楼下上台阶的脚步声也随着她的止步而止步了。


易岫是三心二意又多疑的性子,且从小考惯了试,写国文填空题和英语卷子前也会带几个字的小抄,总要防着监考老师来回巡游,鲜有失手。现在最当紧的虽是门牌号的问题,她却也觉着很怪,从扶栏边探头向下看了看,见一个很年轻的男孩正在弯腰系鞋带,穿浅灰的马甲,白衬衣。系完又继续登上余下几个台阶,进了二楼,她视野盲区的走廊深处随即响起一阵敲门声。




因楼上楼下存在高度差异,易岫也看不到男孩长什么样,只见了大半个后脑和少部分的面颊,但绝对不是刚才船上的那人。她没再多想,上了三楼,连敲了两户人家的门才敲对,很是尴尬。舅舅上班去了,只舅妈在,看到易岫非常惊讶。



“侬咋回来啦?侬爹爹姆妈晓得伐?”



易岫放下行李,摇摇头,说不知道家具体在哪儿,学校放假,就回来了。



舅妈见她说国语,想起她并不会讲上海话,也就不说方言,跟她说她父母都好,还是在法租界那边,又问了她的一些情况,她都很应付地答过,没喜气地微笑,心想,若说的都是真情实感,旁人也不会真共情。



舅妈让她坐下,转身进厨房继续做饭,道:“你表哥去年毕业,都结婚半年了。你一直在重庆也不好联系,现在听说他们同济和交大都要往内地迁,好难了,幸亏他毕业早。”



易岫正吃了桌上的一片山楂糕,粘到牙槽里,有点疼。心里也被戳了一下。悲怆地想,自己生不逢时。




“嫂子是啥样的人?”


“嗨,他大学同学,也没啥背景,在咖啡馆当服务生,那时候都怀孩子两个月了,阿拉都不晓得,侬阿哥觉得瞒不住了才同阿拉讲,就赶紧让她过门了。快生了,侬要当姑姑了。”



易岫替表嫂不值。




舅妈是热情的,留她吃个午饭,说她本来就瘦,又高,三年了,更瘦,再瘦就不好看了。她应下来,借着舅舅家的电话跟母亲说了一声,母亲也很惊讶是她的声音,道:“你不要前途了吗?你不知道从上海再往西走多难吗?”没问她要不要命。



易岫苦笑,三言两语对付过去,挂了电话。舅妈正炒菜炒得火热,让她出去打瓶黄酒,钱包就在门口的台子上。




下了楼,前路正好堵了一辆车,是倒着停进巷口的,方才她来的时候还不在。后玻璃内拉着挂帘,不知道车里有没有人。这边住户不算多,巷子很窄,一辆车停着,两旁的缝隙就很难过人。反方向是死胡同,但有一扇小门向更深的弄堂巷子通着,她便掉头走,刚迈过门槛,余光看到门后有一个浅色的人影,还没待她扭头看,脖子便被对方用臂弯向后勒住。她没防备,就要顺势向后倒,想到兜里的刀还在,抽出来就刺到对方胳膊上。那人吃痛松手,她一把挣出来,见是个很年轻好看的男孩子,面如冠玉,很文秀气。穿白衬衣,灰马甲,正是方才楼梯上系鞋带的那人。



易岫一惊,冷冷道:“你要干什么。”说话的同时又见他极迅速地拔出枪来指着自己。



她没见过真枪,也不确定这男孩手上的是真货还是模型。心里也怕极,但没露什么神色,定定看着他。



腿弯突然被人狠狠一踢,她失力,登时跪在地上,这才发现身后竟也没声息地出现了两人,有着急的样子,亦用枪管抵着自己。




“林队,没事吧?”其中一人问那男孩,男孩看了一下胳膊上很深的刀口,摇了摇头。



易岫完全不明所以,并不太笃定这三人拿的是真枪。年头乱,帮派匪徒之间搞不上真军火,用样子货吓唬人的事也是有的。她顺着跪地的低势握紧刀向后刺,立马就被摁伏在地,身边一颗子弹“嗖”地在旁边崩开,但声音很小,近乎像打弹弓或弩机。她看到三只枪的枪管都很长,电影里这样的枪是装着消音器的。



“留活口!”那个林姓男孩压着嗓音低喊,几人把她的手捆起来,往车上架。方才巷子头的那辆车已经被打开了后备箱,没装后排座,空间很大,想来方才那二人也是从后备箱出去的。




易岫狠狠挣了一下,道:“你们是干嘛的,要是让我死,也容我同家里人说一声。”




她被扔进车里,头上套了麻袋,一人在旁边押着,道:“军统上海站行动队,你涉嫌通敌。”




易岫简直要笑出来,她也听过有的同学讲军统中统,讲起来都是夸夸其谈,大概是搞特工的?她感觉到威胁,心里骂了一句,说:“你们肯定抓错人了,我一个穷学生,从重庆回来也有罪?你们是真军统?向着哪边的?莫不是向着日本……”话未罢,便被一条胶带封上嘴。听到那个姓林的男孩说:“带回去审吧。”




易岫看不见也不能言,心中悬得发冷,只能感觉到车在转弯和路面的颠簸。她这几年也算看过了不得志的现实际遇,比寻常人敏感百倍、易碎百倍,总以小见大,已经是完全没有喜气的性子。不怀任何希望,表面上自然也就十分镇静。她实是想不出自己通过什么敌卖过什么国,但屈打成招的例子古往今来比比皆是,若自己一会儿也被逼无奈认了,他们就真当场毙了自己?毕竟方才已经放过一枪。



她心中苦笑,也有些不敢再想。下车的时候头上仍然带着麻袋,被牵着走了一段,听声音应该是进了室内,那姓林的男孩方才摘了袋子让她看路。



是栋很宽敞很大的楼,像公司或洋行的办公地。他们是从一个小侧门进来的,只能远远看一眼主大厅,又沿墙走小道到地下室去,走得都不是正路。下面的楼梯口摆了张桌子,旁边有个服务生装束的人,同林姓男孩聊了些什么,没有起伏的语气,大概都是在对暗号,随即彩玻璃门被打开,里面还有一扇黑铁门,再打开,是暗又潮的走道,几盏昏黄吊灯。她被带进一间还算干净的大屋,手被解开,椅子上的挡板又把她锁住。中间一堵玻璃墙将屋子一分为二,墙外的观察室有一张长桌,放了些仪器,易岫看不懂,觉得像录音传声的设备。



嘴上的胶带被撕开,扯起唇上的一丝皮肉,她猛吃一痛,感觉到流血,但顾及着陌生环境,只低头闭眼忍着,闷哼一声。


余下那两人出去,只留林姓男孩坐到她对面的桌椅前,随即又一人进来,黑衣,络腮胡,叫了男孩:“林楠笙。”



易岫不知道是哪几个字,但听着像女名。



林楠笙见胡道义来,站起来急切问:“陈区长回来了?”


胡道义点点头:“没和王站长说。”又把林楠笙拉出去,随手带上了门,但力道不够,留下一条慢慢张大的门缝:“南京那边很严,我们和中统的几个联络站都被端了,但之前有关101的电文被陈区长送出去了,重庆也算提前有了点预判。但中统又和委员长说咱们有邀功之嫌……搞得上回刺杀汪逆的行动出内鬼了,南京几个电讯员和行动队的组长都就义了。”



林楠笙像是一根被点燃的爆竹:“邀功?邀功就不搞敌后!老陈要是邀功,他就不会带着少将衔还亲自领译电组和行动队!他们看不到他每次出任务都抢在最前面么?那是会死人的!敌后的将军比前线的将军更容易殉职!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要搞内斗?非要斗得所有人都死光么?!”



门缝越来越大,几乎半掩,易岫隐约能听到他们讲话。为了压住心里的恐惧,她也只能去听,似乎他们说的那个陈区长是个干实事的人。




胡道义叹了口气,小声道:“没办法,现在都是这样的。我来是告诉你,王站长一会儿可能来听审讯。清楚这是什么案子了么?如果是大的,就去通知区长,区长的意思是,不要让站长知道太机密的内容。”



林楠笙压了一下心绪,点点头:“我看情况吧。”胡道义便不多留。林楠笙看了看易岫,又看了看手表,打开观察室的录音机,向门外招招手,示意同组的赵京隆进来,自己重新坐到屋内的桌子前。



易岫没听到方才他与胡道义最后说话的内容。





“这里是军统上海站的审讯室,我们会做录音和笔录,请确保你所说每一句话的真实性。”



易岫看着林楠笙小臂上被自己刺出的血口子,“嗯”了一声。



“从你和我们冲突的方式动作来看,你并没有受过专业格斗训练的痕迹,你不像这行的,但为什么要替他们传情报?”



易岫道:“到底是什么事,啥时候的,我自己都不明白,请您先说清。”



林楠笙严肃道:“所有人来这儿的第一句话都是自己什么都不明白。”放下手中的纸笔,走过去掰开她的手掌看了看:“你下船以后给了一个绿衣女人一只纸袋子,里面是潜伏在重庆的汪伪特务要交给日本特高课的情报。”



易岫一震,讶然道:“情报?船上那人跟我说这是他给女友的分手费,求我好久。”罢,心中一种好人无好报的悲哀,虽然她拿了钱,也不算什么好人。也难怪那绿衣女子面对“失恋”没有半分难过难舍的神情。




林楠笙见她手掌并不粗砾,不是使过枪的,但又觉得她的心理素质极好。他从初进特务处到现在快五年,虽仍属最年轻的一辈,但也见过抓错人的场面,即便是成年男子,也鲜少有很镇定的,更不用说女学生。现在她的信息还没全查出来,不能特别肯定她就不是特工。



“哪个人?长什么样?留下什么信息没有?”


易岫从兜里取出那张名片,道:“他给了我这个,说方便日后去找他要跑腿费,但如果是间谍,这东西八成也是假的。人长得很普通,方脸,左手拇指关节有个很小的小坑,他给我东西的时候我看见的。太阳穴的皮肤比脸颊的粗糙。大概二十来岁。”



能说的自然要全说出来。



林楠笙讶异,这女孩竟然能记住这么细节的东西,且她方才在楼梯上好像也发现了自己的跟踪。他接过名片瞧了一眼,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因为观察能力才受了老师陈默群赏识,彼时陈区长还是陈站长。再看易岫高鼻深目,浓眉大眼,长得很美,又是瘦高的个子,绝非毫无辨识度的人,若真是特务,也不应该是明线上递情报的,太容易被发现。




在观察室录音的赵京隆敲了敲玻璃,林楠笙回头,看到王世安站在外面,便要去开门,王世安摆摆手,示意他自己在外面带耳机听。




那几张支票过火后显示的译码是拦截一批去重庆的军火的计划,不算大案子,但为什么那人不亲自送?让一个学生背锅,是他们内部有人投诚?还是故意让假情报传出去?又或者只是那人怕自己被发现?港口毕竟是眼睛很多的地方。林楠笙想着,钢笔在指尖转了半圈。



易岫也看到王世安来,并不确定他在这里的地位,但年岁显然是比方才的几人都大,官阶应该也要高一些。


林楠笙问了她姓名年龄籍贯之类,她一一答过,又笑着说:“有没有可能我也很憎恶汉奸?您们现在知道我籍在东北,八九年前我们就一路南逃,比中原人更恨鬼子。若您们能查,还是把我查清之后再审。不然你们如果按外界传说的公式化思维办事,我可能真要屈打成招了……莫不是你们也像公司冲业绩一样,要硬性完成每个月抓多少人的指标?”



林楠笙闻言一愣,抬头看着易岫,又回头看看王世安。易岫知道这样说并不好。




王世安摘下耳机,推门进来,问林楠笙是什么案子。



林楠笙小愣一下,道:“76号要拦截一批去重庆的军火,只是计划,还没实施。该抓的都抓了,主要人员还没开口。”话里掺了假,他与自己打赌,王世安暂时不会去细细核实。



王世安的目光还是在易岫身上:“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进了这儿,有多少人能出得去?你能对你刚才说的话负责?”



易岫害怕,但还是握着拳,声音低沉:“我相信您们的调查会是公正的,我不是通敌犯,我等结果。”



林楠笙赶紧同赵京隆使了个眼色,赵京隆出去。



王世安亦去看易岫的手,回头问林楠笙:“这是他们的外围?”



林楠笙摇头:“不像,信息还没全调出来,我刚才让他们去核实了。这个人完全没受过任何训练,什么都不懂,但心理素质极好。怀疑是掌握这条线的主要人员怕暴露,找了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路人顶着。”




易岫不懂这两人为何都要看自己的手,但似乎职业不同,手确实不太一样,“农夫的掌心总是粗砾的。”任何课文里都要出现这么一句。她听不出来林楠笙的意思是自己无辜还是有辜,恐怕“心理素质”一条要成为他们判别是不是特务的标准。



王世安道:“再查吧,这个地界草木皆兵。录音带到时候送去我办公室,就算她不是76号的外围,也得等身份验证无害之后再放人,做好向渝方和京沪全区的信息同步。”话罢要走,迈出门的那一刻又扭过身来:“老陈在南京那边需要人手么?”



林楠笙一愣,反应很快:“不知道,我也在想办法联系他。”见王世安出去,又看向易岫:“不好意思易小姐,在身份没被核验完之前,你无法离开这里,时间也许会有些长。”说罢,带着纸笔离开,关掉了观察室的录音机。




易岫仰头靠在墙上,淡淡“嗯”了一声。进了军统审讯室算什么经历?在学校里说出去应该没人会信,也八成会引来一些质疑或嘲笑之声,说这是争风头的又一噱头。当然她并不是可以与人畅谈的性子,总能料到人本性中一些较为不堪的东西,也并不争风头,不将任何事与旁人说,心里筑起防线后还是更内向,想法都只是假设地想一想。



那种地方……她叹气。她果然是最不清醒的、失常的人。



处分都已处分了,还要回去?不回去,一会儿便认了自己就是汪伪的特工,任他们法办了?



周遭寂静,屋中有电流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抽鞭,有女人在惨叫,估计是之前在码头外的那个绿衣女子,也被抓来了。




易岫看着地上的一只蜘蛛,忽然有一种无路可去的悲哀,四面都被墙堵死了,只能徒手往上爬。没有梯子,也必须试一试。








林楠笙开车去接赵京隆、拿上易岫的档案时已经很晚了,上海站转为潜伏状态后调查效率一直不高,76号和特高课又对他们赶尽杀绝的,工作一直都很难。从前只是不见光,现在到黑沟地里都要弯腰走。他比较笃定抓错了人,也疑心特高课想要的真实情报已经被送到了,这条支线只不过是个幌子。托了赵京隆用小电台向陈默群说了情况,还没答复,只怕王世安那边也在找人查。王世安是真想邀功的人。




“查过了,这人没问题,而且……是个有文化的。”赵京隆趴在车前座的靠背上,也等着林楠笙看档案。


剑桥文学系远东区录榜第十八,香港大学第二。林楠笙摘下眼镜又看了一遍,后几页是易岫在省立重庆大学的注册信息。在寻常观念里前后几者简直云泥之别。



“就这些了,没干过任何不法的事儿,家里也查过了,都有户籍,都是良民,家境不好,也不至于差,就是最普通的普通人。”赵京隆在后面解说,但也想凑趣:“哎,你说她这落差咋这么大?十六岁考洋鬼子的学校都考上了,我妈十六还上小学呢。她咋没去欧洲?这要去成了,咱还得真怀疑怀疑她是不是特务,中统那边不也急着要有文凭的人呢?在日本学机电的都被请去搞译码了。”



林楠笙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目光还在那第一张全英文的录取榜单上,只听见“中统急着要人”一句。想起易岫敏锐的素质和好记性,上午就连子弹打在她旁边,她都没吭一声。




“你们刚才进她家取东西,用的是什么理由?”


“在她亲戚家是同学,到她家是说误拿了船上其他乘客的东西。”




林楠笙“哦”了一下,启动了车子,道:“和老陈提没提她?”赵京隆摇头:“还没,就说了案子,等我晚上回去用小电台。”




林楠笙总觉得荒唐且心寒,都这个时候了,官斗还是无止无休的。一年前陈默群从重庆调任为京沪区区长,若非未按预定的路线和日期到达,很可能就会被特高课发现。陈默群是老特务,敏锐得很,感觉有内鬼,放了一记空枪,日本人果然扑空,更证实军统里必定有内奸。林楠笙总疑心是王世安或副站长顾慎言,甚至可能是南京站的人。老陈在上海可信任的人并不多,严格来说只有自己。胡道义早便被王世安联系着调去了南京,现在回来的名义也只是南京行动队缺人手。两个小电台是戴老板在重庆特批的,密码只供自己这方和老陈交流。中央仿佛很信任他,又或许全指望他来整顿敌后一线,成效是好,但大局还是内忧外患,每个人都在钢丝上走,谁也说不准某一种状态会维持多长时间。林楠笙有时和赵京隆同住,一起守着小电台,不明白为什么时局的不安总是次于人性的不安。当然,时局要求为国为民,人性是为己为私,再深的内幕,他们也探不到。



无解的命题。





易岫看到林楠笙为自己身前的挡板开锁,道:“我就这么回去?”


林楠笙点点头:“一会儿我会看着你用公共电话通知家里一声,就说路上遇见曾经的同学,盛情难却,就去他家里坐了坐,一聊就到很晚。上车后还是要带头套,我们不能让你记住这里的地址,请你配合,好么?”



易岫在这铁椅子上被困了半天,刚站起来腿脚一软,问:“然后呢?就可以回去了?”



林楠笙点头,又说实在是抱歉,但都是为了民族和国家,我们都还不想屈服。



易岫笑了一下:“理解,谢谢。”跟着他往外走,心里在做斗争。如果真的回去,怕也是会被监视吧?毕竟在学校犯了处分都要留校观察,自己怎么说还是接触过他们两方的。现在还在这栋大楼里,再走,就很难有机会再进来。出去了,便还要回到那个连轰炸都不耽搁考试的地方、还要直面心中那道无法越过的坎儿,太荒凉。她从来都不是被机遇眷顾的人,凡事只能靠自己硬着头皮争取。




林楠笙也在犹豫,但人事权不在自己手上,赵京隆还没有同陈默群说。而且她似乎除了观察能力和会说英语之外,完完全全的一张白纸。




“我……可以见您的长官么?”易岫终于用指尖掐紧了掌心,也不怀什么期望,只是等一个结果。林楠笙回头,看到她的眼神像鹰一样,不似请求,很坚毅,仿佛她将此视为必须。



不该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也不应该是这里的长官。


林楠笙一怔,道:“站长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我们有规矩。”



易岫料到答案会是这样,心中一塌,但不放弃:“我想到你们这里工作。”楼梯口离这里不过五六步的距离。


林楠笙没料到她会主动说,第一反应是想拒绝。干这行的人大部分都要进军警学校或特训班才能用,社会面发展来的根本不能接触机要内容,都是外围。



“我们都是有过军事和情报训练的。”他说。同时想,资料已经存档了,王世安要清楚这案子,档案他也迟早会翻看的。



“你们不缺不怕死的人是么。”易岫鹰一样的眼神暗下去,有点乞求地看着他,突然有一种莫名好笑的悲哀,难道上学比中枪更可怕?



林楠笙一愣,想到那些死在特高课和梅机关的战友,又想起别的站也不乏投敌者,一时哑言,但还是严肃道:“您在这里说这个并不合适,任免权不在我手上,我会考虑你的请求,但请你按照常规流程行事,这不是儿戏。”罢,做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快走。



在易岫的经历里,这便是没可能的份大,一如她向杂志投出去文稿。她解嘲地笑了笑,掐住掌心,尽量委婉道:“为什么想为抗战出力还要走流程呢?传出去就怕让人心寒啊。”



林楠笙顿时像是被击中了什么,他每次都冲在为同志鸣不平的前列,面对伤员抚恤金迟滞和烈士问题上也说过类似的话。彼时他最厌恶“先要”、“等通知”、“走流程”之列的字眼,怎么现在也开始讲这种话了?




易岫一个箭步冲上楼梯,林楠笙没拦住,想拽下她,又被挣脱,抓了空,指甲在她瘦细的手臂上划下几道明显的血痕。易岫踉跄地攀跑,楼梯上一阵不规则的噪声,楼内有执勤的人听到异常的动静,冲出来,见是陌生人,皆拔枪指着。



易岫回头看林楠笙,见他已没有再捉自己的意思,压了一下心绪,向楼上几只枪口大声道:“我想在这里工作,可否见一下站长?”心想,若自己是在沪战前硬闯机要部门,绝对是会被当作扰乱治安者抓起来的。



林楠笙不明白她为何这般心急,当下也不知所措,但总不能让她就这样被乱枪打死,便对那几人道:“放下枪吧。”


易岫闻言,心头虽也沉重,但仍抱了万一的希望,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对自己说,你可真是疯了,谁给你这样做的胆子。




王世安听到动静也出来,见她与林楠笙一前一后站在楼梯上,皱了眉:“这是闹什么,审讯室的人怎么到这儿了?”


林楠笙道:“全查过了,没问题,录音带和档案已经上交了,我准备放人……”说话时那执勤的几人也在同步为自己解释:“是这女的闯上来的”、“有动静……”七嘴八舌,不知道王世安能不能听清,但显然不耐烦地抬了手,易岫看着既紧张又好笑。



“站长好,我想在这里工作,任何的都可以。”她神情仍然不放松,连问好都斩钉截铁的,不像请求,像陈述。



王世安推了推眼镜,他对易岫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无非是她在审讯室里带着挑衅的话,便问:“小林没给她上刑吧?人怎么就疯了呢。”话罢要走,又突地想起方才随手翻她的档案时看见一页全英文的。他并不太懂英语,且一个省立大学生档案里有英文,倒也是有些水平的?便又转过身来,让执勤的那几人离开,问:“你是哪里人来着?”



上一秒易岫正横了心打算说出“陈区长已经回来了”这一句,因为这是自己唯一可知的与他们相关的事,想来林楠笙与胡道义对话中的“不要让王站长知道太多机密”中的“王站长”就是眼前这位,若再赖着不走重复这句话,他应该也会有兴趣听自己是如何知道这消息的,自己便也有了可谈条件的资本。但陈区长似乎是个冲在前线的好官,他们内部有矛盾?她也犹豫,毕竟自己一个外人,什么都不清楚。


也没料到王世安会突然这么问。





“东北,长春人。”她愣了一下。


王世安笑:“呦,挺巧,同乡。”又说,女孩子疯点有个性。勾勾手,示意她进办公室。



林楠笙也要跟过去,王世安道:“去看看三组的人让没让那女人开口,都招了的话,你先下班吧,今天辛苦了,别太累。”




易回头看了林楠笙一眼,发现他临走时亦在看着自己,眼镜有反光。



“香港大学第二,这是……你英文很好?”王世安抽出那张剑桥的录取名单。


易岫站在桌前,心头被刺了一下。


“剑桥远东区,我成绩在前二十。那时候英文确实很好。后来家里没钱,就没去。”仿佛这是她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已经三年了。



王世安知道这是个高材生,又想起林楠笙说她观察能力和心理素质极好,方才面对枪口也确实没发怵,便是真特务,也没几人能做到这样。整个上海站都是旧人,旧人心思多,都看利益的风向,守不住秘密,不然怎么要有“胡蓝之狱”?倒是战场上还没发现有叛变的,那些进了76号的同事也都全部就义。且特训班的学生有训练周期,很多又被派去华北和重庆本部,京沪这边确实缺人手。



“我年轻的时候家里也穷,也考上了好大学,和你一样,也没去成。”王世安同易岫闲聊了一会儿,易岫也较真实地说了想来这里工作的原因,但并不知道对方是何想法,便还是咬定“抗日报国”几字,因为后者在寻常观念中更真切动人。



王世安道:“我们这里确实缺人手,易小姐既有此心,王某确实感动。”话罢,从案上取了一只钢笔推到桌前,意思是千里之外有幸逢得同乡人,又是少年才俊,今天闹的一出实属乌龙,送一只钢笔做见面礼,以表佩服和歉意。又说工作的事会找人联系,随即叫了警卫来送她回去。


算是个还带肯定的答案。易岫亦很客套地道了谢,这或许已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最后上的是林楠笙的车。



那警卫刚下楼,便被一人冲出来撞倒。地上有一大片洒了水,好像还掺了清洁剂,瓷砖面很滑,两人都趴在地上起不来,那警卫显然是被扭到了脚踝。易岫也险些滑倒,看见另一个人是方才在观察室的赵京隆,正连连向那警卫喊抱歉,说他姐姐生了,他得赶紧去医院。随即林楠笙路过,便提出自己送易岫回去,正好案子的收尾工作还没做,得看着她打个电话。




“那个……今天也是不好意思。”他在车上说。


易岫用黑布条蒙着眼,直到停车才被允许摘下。看到林楠笙似乎换了件衬衣,被自己刺伤的血迹不见了,也笑道:“我扎你那一下也挺不好意思,疼吧?”


林楠笙挠挠头:“还好,工作常态呗。”又看见易岫小臂上被自己抓出来的几道血痕,复说了一遍不好意思。



易岫突然觉得很好笑,想憋,但失败了,“噗”一声笑喷出来。见他说的话有了点人情味,倒也不记恨上午被打的那一顿了。天已然完全黑下去,巷子里伸出个小小的白漆牌子,上面写了“公共德律风”,她又笑:“真的要说我是去同学家聊天?‘盛情难却’难却到动手?应该是和同学斗了一下午殴。”还在笑,连连说:“笑死我了。”



林楠笙想想,也有点没忍住,看着她打电话,语气演得很真,好像真的就是和同学聊了半天似的。她侧脸有些像西洋人,眼帘垂下去,睫毛很长。



“还是挺不好意思的,易小姐,我请你吃个饭吧。”


易岫见他眼镜水亮亮的,倒不像客套,犹豫一下,说:“谢谢,简单点就好。这次不斗殴,真聊天。”





在弄堂里点了两碗馄饨,一笼生煎。小店不大,顾客不少不多。等饭来的时候易岫打开那只钢笔看了一眼,金头的,墨囊上印了一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都说黄金保值,币制换的太快,有时候英镑美元都比法币管用。她没怎么见过黄金的东西,捏了捏笔尖。林楠笙道:“易小姐果真是高材生,随身都带着钢笔。”



易岫侧靠着墙:“没有,您站长刚才给的。”又说,不是高材生,学没上成。




林楠笙感觉到她落寞下去,问她怎么就突然对军统那么执着呢,那是会死人的。易岫摇摇头,说也不是对这里执着,只是想找个真有意义的工作。自己估计是要被学校退学了,自找的,也不想再争取那张毕业证。



林楠笙挠挠头,摘下眼镜,小声道:“方便说一说……原因什么的吗?”他也是真的有些好奇。


易岫不太会拒绝已经相识的人,见他与方才在大楼内已判若两人,眼神很清澈,也就说了。最后以一句“本来要凑够学费了的,但舅舅家又急用钱”结尾。



林楠笙明白她不得志,但自己没有类似经历,也难共鸣,便道:“我从前在军校特训,综合成绩也很一般,按常理来说根本分配不到上海这样的甲级大站。但我的老师很好,他看重我。你或许也需要一位伯乐,易小姐。你的观察能力非常好,警惕性和反应也很好。”


易岫正消灭了一碗馄饨,嘴上被胶带撕破皮的地方挺疼。心中想,自己是个没出息又没运气的人。见他这么说,便开玩笑道:“伯乐?是您么?听你这么说……仿佛我适合这行工作?”



林楠笙向前倾了倾身子,看着她:“易小姐,方才王站长有没有同意你的请求?”


“只说了再找人与我联系……不是那么好进的吧?”



林楠笙“嗯”了一声:“总归要有业务上的认可。”将“考试”或“考验”二字换了个说法。



易岫不敢抱希望,毕竟今天一出确实像胡闹,觉得荒唐,又苦笑一下。



“总觉得……方才在楼门口让人摔倒,像你们故意的?你和那个男孩总一起出现,为什么?”易岫继续吃东西,很犹豫地说。林楠笙没回答,使她有点怯意,便直白道:“林先生,您是不是有些话还没交代?毕竟你也可以让那警卫来监督我打电话,不用您亲自来。哦,许是您很敬业。”又自嘲地笑笑:“今天这闹的,我不多想也得多想啊。”



林楠笙心想,果然是个会洞悉的人。便也直白道:“是,如果易小姐真的有足够的报国热情,我想向我的老师推荐你。”


“您老师?”


林楠笙又往前坐了坐,小声道:“对,军统京沪区的区长,陈默群。”



易岫正吃了一口包子,汤汁很烫。她停顿了一下,想,应该是他们话里的那个人。



“谢谢,但是……为啥?”她抬眼看着林楠笙,这个男孩倒是和别的公职人员不一样,没威风,不会靠一点权力就说些很装面子的话。



“我觉得你和我当时被选来特务处的情况很像,都是有观察能力,还有你的心理素质。我在这里工作了快五年,见过很多特工,你信不信,很多中年人都达不到你这样。我虽然没什么职权,但实在不想让一个有些才能的人因为没有门路和机会而不能发挥她该有的价值。”



易岫听到后半句,鼻腔竟然一酸。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惯听的只是身边人“不懂事”、“自以为鹤立鸡群”、“孤僻神经质又激进”的辞藻。这些已然成了她的标签,她也认了。倒吸一气,笑道:“信,谢谢。这就是失败、壮志不酬的力量。”玩笑话,但说起来很荒凉。她觉得林楠笙听不懂,就岔开话题:“那个东山公司的人抓到没有?”




林楠笙说没有,但确实有这个地方,那女的全招了,说她只负责接这几张支票,也不知道给她东西的人长什么样,接过之后就要送去76号。


“一开始她还真以为你是计划里与她接头的人。我们在对她上刑之前已经看着她去76号了,似乎她只有这一个任务,这条线非常短。她是一个被闲置很久的线人,如果不是无意发现她可能与好几年前的一个案子有瓜葛,我也不会跟着她。那个东山公司的人应该不是怕自己被发现,可能是临时有更重要的情报,才随便找了你去帮他接头。”


他说的非常小声,夹了几句方言,不是上海话。易岫能略微听出大意。


“你与我说,怎么不和你站长说?你信我?若是突然有情报,五天都是水路,很难与外界联络,除非船上有机器供他们沟通,这样一来,那这艘船就是专门给那些特务开的了?”


林楠笙点点头,道:“很有可能。”又突然握住易岫的手:“易小姐,我今天和你说的这些,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这件事,我可能还会需要你。我信你。”



易岫看着他的手,林楠笙以为她觉得自己冒犯,赶忙缩回去,未成想她也握住他的手,笑了笑:“我会的。”




林楠笙也笑,把眼镜收进兜里,用上海话喊了老板结账。易岫不会讲沪语,盯着门外弄堂老化的砖墙,一阵无主的感觉,笑容很快就淡下去,想,陈默群又是怎样的人?只要这推荐别石沉大海就好。可不石沉大海又如何?仿佛更明确了是死路一条。远处有舞厅慵懒旖旎的音乐,巷子里淡淡的烟味。



她看着昏黄的路灯,听清了音乐是《天涯歌女》,三年前的老歌。她记不住词,只知道有一句家山北望泪沾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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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言:


●写的真的很慢,无存稿,文中的故事就像生活一样一步一步走。


●本文旨在描绘小人物和群像,女主也是那个大时代中最不起眼的一份子。


●写文的时候看了一些军统要员的回忆录。


●渴望各位老爷的评论,渴望有老爷能讨论剧情走向,给鄙人一些后期情节的灵感。一个小小的评论真的能让作者高兴很久。


●难免有不考究的地方,请海涵。


●一些人物有历史原型。


●回礼是本章的细节解读、与真实历史的对应以及后文剧情的暗示,如果各位老爷感兴趣,可以投一张免费的粮票看看。设置了很多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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