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ILAWOOD

道尽天下人心暖,却笑春来更添寒

小团圆 02

●陈默群×原创女主,谍战正剧向

●脱离原作,ooc

●女主与小林无感情线,老陈与小林仍然感情很深

●本章字数1.2w+

●无立场,勿上升

●开篇时间为1940年,每一章的前几段都是回忆,以此引出剧情

●全文BGM:《寻常歌》

●写给无数平凡的我们





为客伶仃十二载,寻常名,家山北望泪沾襟。





【贰】02




世人都爱听折子戏,不喜冗长的一整出。折子戏里又最捧贵妃醉酒之类,不赞霸王别姬。


都喜欢团圆,不愿看离散常态;都喜欢瑰丽,不愿看人间本色。




易岫很认可,但她至始都不是那样的人。鸳鸯蝴蝶的小说读了很多,才子佳人的故事,总要让人想起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子弹下的一抬眼,义与勇各自揣着目的。流离、苦难、无名,都是他们的人间本色。这样的折子戏无悔无憾无听众,也演得伶仃。



又要回到她与陈默群见初面的那天。









从审讯室出去后五六日,胳膊上被林楠笙挖出的血痕好像要留印子。那天散时他怎么说来着?“我可能还会需要你,我们还会再见的。”但这么久没动静,她便又有点憎心了。一想他挨自己的一刀比这血痕深百倍,心中才扯平。随后对自己说,不来找也好,不进军统都要遍体鳞伤,进了必定是没活路的。这是很世俗的心声,但她仍然厌极了学校的荒谬。她满眼已是压迫。




父母自是对易岫逃学的行径不理解,咬定她“不要前途、不懂事。”弟弟易峈放暑假已有月余,在一旁看报,不表态。他们便又叹:“终究只能是指望小峈的。”他在国立暨南大学念书,校址在沪,这些天也在愁校方重提要内迁重庆的事,不愿背井离乡。



易岫想:“倒是何不食肉糜了。”言语上只沉默,他们便又盯上王世安给她的那支金笔,看出是个稀罕货,想起她第一天回来时晚归,胳膊上又挂彩,疑心被放大,问:“真是被猫抓的?难嫁出去的话,快找个正经工作吧。”见女儿惑然地看着,认定她是在装作不明白,便又说:“没文凭能进公司去?净生白日梦。怕不是最后当暗门子就好!”



他们是全然忘了自己在剑桥和港大拿过的成绩了。





易岫听得懂,攥了攥拳。那二校录榜的原件已让军统拿了去。两张薄纸,硬是在自己的行李箱里压了三年,仿佛什么天大的宝贝。她也觉得有点好笑,又不是毕业证,只是录取,又没入学。




弟弟执着那支金笔,在外文书上写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与同学打电话,连连道:“不愿西迁重庆,若也成了联大,不如去英美当华工!”他向来字好,中学时便替人写信抄春联。易岫想,他这三年一定没写过“遍插茱萸少一人”。




亭子间不隔音,她不能与谁大发意见、不能为自己辩白,只任心脏一刺一痛地跳着。隔壁夫妇总吵架,儿子也不时吼几声。廿来岁的人,没成家,没工作。楼道里的女人带着孩子路过时就都说一句:“家丑不外扬。”意指这家的“丑”不单是婚姻的不和。



易岫也觉得有种凄然的愧感,不知是替邻居还是替自己。仿佛成年之后与父母同住就是不言的耻辱。都听惯了仁义道德的教唆,其中阖家美满全指的是三代同堂,一个上有老却下无小的家庭一同游街出去,路人也要多觑几眼。她有好几个中学同学也早已“下有小”,都是沪战前结的婚,嫁或娶了外乡人,定居到外地,求几个月的安宁。那时候湖南也在闹“结婚热”,把家中适龄的女孩都往西嫁。易岫觉得好笑,仿佛一嫁真的能永逸。若真有一天连藏区都沦陷,那国人还要跑去哪里?毕竟土地就一片,又不能在空中建楼阁。



那时候她也有朋友,是个弱小苍白的女孩,说她是悲观主义者,又总要站在角落洞察世间。“不适合天天穿学生装梳半披发,气质倒很像电影里穿大立领风衣又双手插兜的特工。”易岫就当是这位朋友的欣赏,笑了笑。她不善讲话,去重庆前也只是在码头上跟家人与这友人挥手。沪战后有一段时间西东两边还能通信,易岫收到一封血书,其实也就是半片残纸,被邮件的牛皮纸包着,只淋淋滴写了“勿忘”二字,是这位朋友的家人寄来的,说这女孩在八一三时已然死了,日本人的飞机上有机关枪,她要出去接弟弟,跑得慢,被打了七八下,硬是挣扎了半天才咽气,用血给易岫留了言。




彼时刚考完试,所有学生都挤蹭着要从教学楼出去,简直是人潮汹涌。易岫就站在外面的小道上凝望着手中这片纸,身边不停地有人过去,只她静止着,有一点泪,拂掉了,又自语一句“他妈的”。




大轰炸前重大总以各种理由激励学生安心读书,借地复课的央大与山大都沉默,学生组织以抗战宣讲代替了部分课业,校方也默许,仿佛也知道再管下去就成了集中营。几个川西的同学也都不满本校的做法,但又不多说什么,似乎是不敢。易岫想起一则南京沦陷时的传闻,说大屠杀时五六个鬼子压着上百名平民去刑场,上百人无一人反抗。她听完哑言,写了十几张“留校不如上前线”的大墨字,趁校领导在工学院门口训话时从楼上甩下去,在场人无不惊然,也有记者。但她躲得快,又扯了宿舍的帐子蒙了头,事后也没追查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解了气。那天晚上易岫在一间空教室里倚着墙痛哭了许久。也仅限于解气而已,一人之力最无用。









对着落地镜换了件檀色棉布旗袍,倒大袖的,式样也普通。母亲让她买些水果去医院,表嫂生了,孩子早产一个多月,是被前天人群里的放枪声吓出来的,但好歹是个儿子。喜气的事,去探望也得穿着得体些。


她从来不对着镜子笑,也不喜欢穿旗袍。想起亡友数年前说自己适合穿立领风衣的话,有点怃然。





自那天出门挨了军统行动队的一顿打,易岫便觉着为舅舅家人花钱是要冒险的。旗袍没衣兜,无处揣小刀,就盘了个发髻,插一支镀银的簪子,尖端的芯部应该是合金的,够硬,也廉价,她实在找不出什么首饰来。都说最硬最贵的不过金刚石,能切玻璃又能当戒指。男人们会买来讨女人的欢心,但世界上千万的男人,她还是听到“到手就不值钱”的说法居多,也没见过哪个男孩要讨自己欢心,不过几首送来示好的长诗,十张纸的价格不足一文钱。




还是步行,需时时回头看,往人多的地方去。易岫只怕那东山公司的男子在某个地方藏着,会突然冒出来,用消过音的枪抵在自己背后。毕竟他一定记住了自己这张脸,上海现在又是汪伪的地界,他们搞情报的,查任何信息仿佛都很容易。威逼利诱自己再去给他们当挡箭牌,也不是不可能。王世安和林楠笙仍然没音讯,她不盼了。




总有疑心,这算什么病?在学校时就有同学说“她总觉得有人要害她骗她。”都当笑话讲。那时候她在沙坪坝的一个邮局兼职代写员,听不懂川话,本地人又不讲国语,她就写出很多与寄信人口述极不符的内容,行事效率非常低,被扣了不少工钱,又听不太明白是为什么,总疑心是同事人不好,自己被坑骗,成了心病。



她突然回头,看到后面有个戴墨镜穿褂衫的年轻人有些眼熟,方才路过义利饼干行时就感觉见过。只不过那人没墨镜,背了包,也不穿小褂,但发型与脸型是一致的,鞋亦是同样。她悚然一下,又加快了步子,想着往巡捕房去,就说是这人杀了一个法国人,他们必定会拦住调查,自己便能暂时脱身。但又不知道哪里有巡捕房,只能边走边看。那人仍然在不远处跟着,中途闪进一家面包店去,片刻又出来,显然是怕跟丢了。



易岫拔下簪子握在手里,往弄堂胡同走。越是人海,越容易被枪口贴身下手。只要见缝插针蹿得快,对方三两下远离了现场,就成无头案。最近也常有突然放枪的新闻,马路总是管制封锁,很多也不明所以,只是登了报。且这是租界,外国人最不管中国人的事。在大路上的尾巴已然甩不掉了,往小道去尚有躲藏的可能。沿途还是看不见一个巡捕房。



巷子七八拐,没人,还有啃剩菜的流浪狗,见她进来,呜吼了两声,大叫起来。


易岫心里骂了一句,赶紧往偏道走,进了一条小胡同,明明能直达对面的闹市去,中间硬是挡了一道锈红的铁门。她赶忙退出去,在巷口的墙角探了半张脸往外看,那人正站在远外面的路口,往右侧张望,那一瞬间还没看到这边,但那只流浪狗又开始低吼了,他下一秒也必然不会放过左侧。易岫忙缩回头去。这里的布局就像梳子,无数条平行的小道是梳齿,一端通向外街,另一端则连着像梳背一样的窄路。自己此时若再出去,与他同处“梳背”上,更是容易被抓。



易岫很悲哀地想,为什么总是绝路。冲向铁门狠踹了一脚,不开,锁头很厚。门旁堆放了几只半人高的铁桶。她躲到后面去,轻轻敲了敲桶,空心的,能推动。从缝隙里往外看,那人会不会略过这条死胡同?可方才已经踹过铁门,有声响。



他妈的,林楠笙怎么还不来?若这真是汪伪的特务,自己怕已等不到他老师答复的那天。



易岫攥紧簪子,简直要笑出来。自己明明不是任何一方的情报人员,这架势却已然在漩涡深处了。




那人显然也被铁门吸引过来,看向这一堆高桶。没拔枪,提出一柄匕首来。易岫苦笑一下,心想完了,一横心,将铁桶踢出去。那人似料到未料到地躲了一下,又被另一只铁桶劈头砸下去,都是壳子,重量并不大。他并无大碍,一个箭步冲出拽住易岫左肩头。易岫右手攥着簪子,抡圆了刺进他手背。那人缩手,但另一只手又持刀抵在她颈上。



“军统上海站的位置在哪?”大脑空白的间隙,她只听到对方这么问。那一刻心里念着林楠笙的名字,但他不来。



“军统是啥我都不知道,当兵的?我一个女的,很像当兵的?你跟了我一路,我不害怕也得怕。”她二指放在刀刃上,示意这人收手,又觉得此时应该哭出来才对,太冷静反而要被怀疑,但挤不出半滴泪来。




“我问你上海站的地址在哪。”刀刃逼入了几分皮肤,有疼感,不知道破没破皮。易岫不敢多想,大抵是要交代在这儿的,不能想。


“我他妈不知道。”倒是一脚踢在对方腹下,听到痛极的一闷呼,她有些惊讶于自己反抗的本能,便想夺下匕首来。若不杀这人,都找上门了,放走必有后患。都说头一次杀人是要怯懦的,她不。大概注定了你死我活之后都要拼一个狠。这时候还怎么心善?人性的恶总是从心软带来的亏欠中滋生的。



她到底是个瘦削的女人,很快就败下来,又被摁倒在地。刀尖就在眼前,双手推握着那人的腕子,快抵不住了。


“我真不知道!”情急时也只喊得出这个。


“但你进过军统,他们和你说了什么?!”刀又逼近了几分。她已经耗尽全部力气抵抗,双手力尽,抖得极厉害,一松,刀尖立马能扎穿喉咙。



“我他妈不是军统的人,我真不知道!我和他们没关系!”



那人大概也觉着和她再耗时间是无用功,双手狠狠往下一压。她终于防抵不住,知道要完了,立马紧闭上眼。




却是没有预备中的刺痛,也没感到刀尖的凉。一切静止下来,连身上压着一人的重量也消失。



易岫因方才被按倒时后脑磕了地,嗡嗡的,很恍神,还是什么也想不出。睁开眼,看见这人蹲在自己身边,出示了一张印着青天白日的证件,道:“易小姐,王站长邀请你到档案室工作,你现在已经通过了我们的测试。”


易岫爬起来,定了定神:“你是军统的?”摸一下脖子,倒是没流血。想,原来这一出只是探测自己在危及性命时会不会卖掉他们,是演戏。当然,既说明了是测试,那如果一开始连有人跟踪都没发现,或许离这“邀请”就更远了一步。



到底还是在察看她有多少做特工的潜质,仿佛临危时“不出卖组织”是最重要的一条。




易岫有些哑然,若不说“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就算这人真是汪伪的,自己胡扯一个地址,那后期他们还要来找麻烦,万一林楠笙那边又有准信,自己岂不是要成双面间谍?她不圆滑,能料到夹在双方之间的痛苦,咬定“不知道”只是为了避免这种麻烦,情急之下她也并没有太偏向民族大义或宁死不屈的想法,但又确实不理解汉奸行径。沦陷区已占了国土的大半,他们的亲友难道就没有因此受迫害又牺牲的?大概都是为了偏安求全,都是很可悲的事。



不反抗不斗争,她从来都觉得愤怒。


“傍晚六点,霞飞路玛利亚咖啡馆,会有我们的重要人员与你接头。”这人并不说对方的相貌衣着,只说接头暗语是在对方讲出自己手表坏掉后答出来一个比当时时间快五分钟的数字。所以她完全是等待。



远处有几个小孩子在玩皮球,两侧弄堂的高墙夹着这样的一丝画面,看着一阵恍神的感觉。易岫突然极想哭,若方才真死,又会怎么样?忽地想起昨夜对弟弟极疯癫地吼了一句:“你经历过我的感受?”因他又提起不愿让学校西迁之事。


当年在十六岁的末,她自写了一句诗:“北望山,故团圆。”








舅舅家的孙子是在英国人的医院生的,普通病房,仿佛已让媳妇进了这高级医院的门面,便不再有继续高档的必要。六人一间,六家的大人亲朋都在,六个孩子也此起彼伏地哭,易岫很皱眉,但表现出对新生儿的喜爱是必须的礼仪,她便提着嘴角去抚孩子的脸,看到婴儿的眼袋很大,一阵悚然。表嫂很耐心地抱着孩子,她的丈夫站在走廊的阳台上望远处的黄浦江,易岫看着嫂子低顺的眉,想,怎么回事,好歹是个同济的大学生,和寻常妇人也没分别了。



父母与弟弟易峈也来了,她悄然出去,在一楼大厅倚着墙透气,双手环胸,望着来往的人。穷人是不来这边看病的,穿白大褂的也多是洋人。她这一身不上档次的旗袍太刺眼。用英语问前台的护士要了一片纸巾,去擦方才打斗中簪子上的血。




林楠笙在另一侧的罗马柱后看着,易岫转身时也看到他,距离挺远。



她不知道该不该主动过去同他说话,但不太想。他似乎是来找自己的,就这样目光僵持了片刻。林楠笙走过来,道:“易小姐,上次那件事,我确实还需要您。”



易岫往后退了退:“王站长已经允许我到档案室工作了。”


为什么是档案室?林楠笙愣了一下,这未免屈才。



“我知道,但那个东山公司的人,只有你去引他合适。”



易岫笑了一下:“我的价值就只是死在这些地方么。”



林楠笙惑然地看着她,她又道:“我根本不知道他让人逼问我上海站的位置是在测试我,我当时懵了,要不是咬定了不知道,现在可能已经等不到你来这儿找我了。”



“我知道王站长让人跟踪你。我一直在你家附近看着,不然我怎么找来医院?又没在你身上放窃听器。我也是看你出来以后才发现有人做了你的尾巴,若你方才真有什么,我是肯定会有出现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见她不信,林楠笙又拿出几张相片,都是在拍她的出行情况,甚至有钢笔批注。他也早料到会有这种“考验”。上海站整体潜伏,最需要不会出卖组织的人。



他的跟踪技术比寻常特工更高一筹。



易岫没说话,很出乎意料,有了些许的安全感。想拿过这几张相片看看,林楠笙又收回去,挽着她的手臂往后花园走,几乎贴在她耳边道:“那个人负责的业务就是上海与香港之间的流货,但在每次去香港时都会先去一家珠宝店,那家店的真正老板是日本人,军统香港站的人曾跟踪过他一段时间,怀疑他是梅机关或特高课的特工。且他似乎并非中国人。东山公司两年前有一次因领导醉酒打死员工的事,之后他们答应以让其家人在公司任高薪高管的方式作为赔偿,这个人就是以那员工弟弟的身份进去的,但我们查过那个员工的背景,他是农村人,家里也根本没有弟弟。”



易岫看着他挽着自己的举动,倒是很像男女朋友,估计也是怕有路人要起疑,这样更自然些。他们这些人草木皆兵,无时无刻不在演戏,也都注重目的性。


“那你觉得他身上有什么情报?你需要我做什么?”


林楠笙拉着她在长椅上坐下:“确实不知道有什么情报,但他既然去了重庆,一定记录了不少沿途的地形或布防情况之类。且在他的住处附近没发现有电台发报,说明其一定在用别的方式与外界联络。”话罢,塞给她那张东山公司的名片,又给了她一张小地图:“前天我们的人扮做饭馆小厮去他家送饭,趁其不备在门口柜子与墙的缝隙间贴了一只窃听器,也听到了一些内容,明天上午十点他会在虹口公园与别人会面,他说他会从这条路上走。我需要你在他这里上拦下他,一定要装作偶遇,就说家里缺钱,正准备去公司找他,让他履行上次答谢的承诺。”又指了指地图上圈住的那个点:“一定要多纠缠一些时间,我们现在不知道与他接头的人是什么样子,这里离虹口公园只有三分钟的路程,十点一过,他不到,对方八成就会觉得他已暴露,决不会再多留。我们在公园附近监视的人就可以知道谁最可疑了。”




易岫看了看地图,虹口公园正是日侨最多的地方。


“他如果起疑怎么办?这公司本来就偏,路也偏。我如果只有找他这一个目的,大可不用在公司与公园之间的路上去拦。毕竟他也不敢完全肯定我那天在码头边没被监视。”



林楠笙凝重道:“我们要拦截情报,只有这一个办法。情报一定在他身上。”话外之意是要杀人灭口,他们最擅长暗杀。这也是老师陈默群的意思,他已然拿到易岫的资料与相片了。



“你们都有枪,是不是?王站长既已允了我入职,什么时候能给枪?”若真做这一行,仿佛是不能没枪的。但档案室与行动队又有多少干系?听上去只像内勤。易岫转了一下手里的簪子,觉着像梦一样,脑子还是闷懵的,这算是真正有了可以逃离学校的资本了?她看着林楠笙。



“会有的。但现在我们都在潜伏,或许会很慢。”林楠笙也看着她,眼神很真诚:“易小姐,你要相信我……们。”



易岫垂下眼帘,一瞬间想到亡友的那张“勿忘”血字,似乎也是她的信任,自己是写过“留校不如上前线”的。仰头望天,深吸一口气。



“信。”


她是有远见的人,很清楚在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后悔要进军统,但路是自选的,她愿意。









傍晚的霞飞路华灯初上,霓虹的广告牌沐在昏黄的夕阳里,歌舞厅都初开张,咖啡馆里在放爵士乐的唱片。


易岫还是来早了,等了半个小时。整点的时候店里的钟盒弹出一只报时鸟。



  

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戴黑礼帽,穿棕白色风衣。低头看看手表,在吧台前点了一杯咖啡。四处张望一下,看到她,走过来。


“小姐您好,我的手表不准了,可以跟您的对一下么?”


易岫点头,道:“我的也不准,显示六点零八分,但店里的钟刚才报过时的。”



中年人笑着摘下墨镜:“您看,这家店小,就这么一处靠窗的位置,我与太太约好了在附近,坐窗边能方便她看到我,可以跟您暂时拼个桌么?”




易岫微笑应允,服务生端来咖啡,中年人坐下,在桌边递给她一张卡片,写着:“上海站副站长,顾慎言。”


“老王跟我说新人是个高材生,又漂亮,现在一见,果然有秀外慧中的气质。”顾慎言呵呵笑着,像在唠家常,不严肃。仿佛他们只是公司招聘,不是做特工。易岫还没来得及向这副站长问好,也只能笑着应和他:“没有。”仿佛“漂亮”和“有才”真的能带来无限好处。



“怎么就到档案室呢?那地方不适合年轻人伸展拳脚,不想到译电科去?是不是觉得会太累?”



“是王站长的安排。”



顾慎言长长地“哦”了一声,道:“是是,我忘了,你不是从特训班出来的。新人,确实得脚踏实地一点。”往咖啡里加了一块方糖,搅了搅:“没事,我之前也在档案室。机会总是有的。年轻人么,最重要的是每一步。找一个好的老师,多实践。再说,女孩子干些清闲的活儿,没什么不好的。”喝了一口咖啡,自言自语地说这豆子不如他前日买的英国货,又向易岫笑笑。



片刻后门口停了一辆车,窗户拉着帘子的。顾慎言便说他太太到了,先一步出去。车子掉了个头,停在另一侧的路边。他半拉开布帘向她勾手,车上只有一个司机,没有太太。


“你能通过站长的测试,这很好,但是也要明确一点,从你被告知来这里工作,你就要清楚自己战士的身份。”


战士?易岫想,自己这两天确实战斗过了。车子路过一处破败地,残垣的院子里躺了几个脏黑的人,不知是乞丐还是已然死去了。有狗在吠叫。车帘半拉着,只供露出观察转向的后视镜,也不能多看。


她坐在副驾,想起军人听令之后都要答一个“是”,便也说了一句。顾慎言笑了,道:“老人例行对新人的教诲,你不必太紧绷。”





带她去站里宣誓,整途中也不再让她蒙眼。



随口问了一句工薪如何,顾慎言苦笑摆手,王世安走在前面,让她认了几个同事,回头道:“你跟着我。”


不知是在回答她那问题还是让她跟紧步伐,不要怠慢。





宣誓词很长,在一间小室里,对着半墙高的国父肖像。她扫了一眼自己的资料,介绍人是林楠笙和王世安。林楠笙领她念宣誓词,王世安站在国父像的斜下方注视着。这种形势,好像后面还应该再站一人。



誓毕,她看着手中印着青天白日的证件。里面贴了相片,是她最不喜欢的入学照。衔职是少尉,隶属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京沪区上海站。末页上下有戴笠和王世安的印刷签名及印章。中间区级长官没盖印,只写了“陈默群”,略偏行书体,“群”字末笔的一竖很有力。



她心中有一种声音,很模糊地说,他应该站在你身后。她没当回事。想,大抵是真的可以逃离学校了。看着桌前绿罩壳的台灯,一阵千秋大梦的恍然。



“敌后潜伏情况特殊,我们暂时无法联系到陈区长,盖章之后再说。”王世安道,又同她讲了些规矩与注意事项,末了一句:“配枪编号还没申请下来,过几日再通知你。”


解决了逃学的事,最急的便是枪。不过既已成全了前者,后者倒也不强求,毕竟自古两难全。




林楠笙总是看向她,她觉着他一定还有话说。易峈监视了上午他们在后花园并排坐着的全程,便同父母说自己有了男友,是个穿皮夹克的,看着有钱。父母没正眼瞧她,好像说了一句:“让她糟蹋自己吧,比什么都贱。”意思是如果真的傍上了有钱人,这些天也不会毫无收入。



易岫想起在学校时有个女生邀她一起去兼职当舞女,说当时很多军官都撤到重庆了,那家店高级,她们的客人中就有几个少校中校,都肯给她砸钱。易岫自然动心,去那地方看了一眼,凿山坡建的,甚至可当防空洞。舞池中尽是醉态与靡靡之音,后台的景色不堪入目。她就连旁观都忍不了,慌忙逃了,后来那女同学成了某个少校的太太,自己还是拿着代写书信的几块钱。物价涨,写十几篇买不了一碗小面,还是替央大的图书馆拖地,管饭。现在想想,也确实比什么都贱。


哎,都笑贫不笑娼,现实怎么这样?








林楠笙往她的工位上放了一盆绿植,悄声说:“明天的行动,我去找你,就说我是你中学的学长。”办公室也没别人。易岫苦笑,说了谢谢,又说,我出去吧,家人比较难缠,我弟弟今天看到你了。



林楠笙也没犹豫,给了她一把钥匙,是一间空房。就在那人必经之路的旁边,三楼,能看得很高很远。他一来,就下楼去。


“一定要拖住时间,就三四分钟。若事成,你也是立大功了。”




原来这盆绿植的用意是展现求人办事的态度。她想,人情与业务最合衬。不过也很感谢,毕竟林楠笙是自己的介绍人,算是知遇之恩。此前从没有人觉得她是人才。



“我们会保护你的。”他让易岫放心。











次日仍然穿着短袖衫与过膝的百褶裙,兜里放了小刀。这条路上破败的弄堂多,人稀少。易岫在九点半前去了空房子,守在窗边。东山公司的那人果然在九点五十五分的时候进了视野。周围没什么动静。她不知道林楠笙说的“我们”都隐在哪里。



还是不能多想,一想就要慌怕,只能转移注意力。先前已有两回与特务打交道的经验,倒不紧张。她盯着手表跳动的指针,数着步子下楼去。刚出巷子口,那人已经很近。看到了她,但没什么表情,似乎已经把她忘了。


“先生,您记不记得我?给您女朋友送分手费的那个,您当时还说让我日后来找您要跑腿费的。要不是这两天实在手头紧,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和您要呀。我记着这事,您可不要忘了。”易岫笑着拿出那张名片,觉得自己的台词像极了无赖。对方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记得记得,但小姐怎么……突然出现?让人很害怕啊,像跟踪打劫似的。”


年轻人在怀中摸索着什么,他穿着大衣。易岫不知道他会掏出枪还是钞票。




“嗨,您这说的。我家原在这里,今天过来收拾一下之前没搬走的东西。结果抬头就看见您往这边儿走。我对您印象深啊,那天出手阔绰。我们还挺有缘……”易岫觉着这么演太假,与那天在船上的态度反差太大。她明明是个冷面人,对方一定有印象,不可能几天不见就变得话多又赔笑,太假了,谁都要起疑,但也只能这么拖时间。




“卖报!卖报!”后面突然有自行车链条的滑动和叫卖声。


年轻人笑了一下,道:“小姐稍等,我先买份报纸。”



易岫一怔,回头看那卖报人,觉得很怪。附近人这么少,卖报给谁看?偏这时出现,只为了招揽这里两人的生意?



年轻人抱歉地笑了笑:“小姐不好意思,我先买份报纸。”将视线从易岫身上挪走,招手示意报童。




易岫想起林楠笙讲“他说了要走这条路。”


她很起疑,觉着这人与报童的买卖或许会夹着情报。如果是怕一出门就被人跟踪,中途交接也保险。她有强烈的直觉,没多想,一把拉住年轻人。


“先生,您还是先给我钱吧,我也有急事。”




报童在她们面前刹住自行车,但目光只在她身上。





年轻人强笑着推开她。她一震悚,但双手又拉住他右臂,他甩不掉。报童的眼神很冷,右手伸进斜挎包里要拿出什么。



易岫一脚踹在自行车的横梁上,报童失了平衡,下意识地去双手扶车把,要倒地。年轻人一肘把她逼进巷子里,在她腹上狠踢一下,她向后跌坐在地,腰椎极疼。觉得对方下一秒会掏出枪来。




身后突然疾起几下脚步声,一个高大的人影横在易岫之前,通身黑色。她还没爬起来。



又听见像弩机一样消过音的枪声。她来不及反应,踉跄地站起,见年轻人已被这高大的后来者制住,那两枪打在他手腕上,露出白骨,血肉模糊。她冲出巷口,见报童骑车飞快地远去了,对面巷子里也涌出几人追赶,只听见一连串消音枪的“嗖”声,但也有“砰”地大响,是那报童在放枪。



所有过程也就是两秒钟的事,没有一句对话。





“为了天皇的大业,我是不会说的……你们是重庆的还是共党?”



易岫回头,看见方才横在自己身前的那人正紧掐着年轻人的下颚,不断有血从后者的口鼻中涌出,已然是将死之相。她一惊,但没动声色,只定定看着。似乎是小说中常见的“服毒”或“咬舌自尽”。



“抗日的。”


那人松手,声音低沉。尸体脱力,借着墙倚靠了两秒,又跪在地上倒下。




易岫皱眉看着,又与那人对视。对方不年轻,大概三十八九或者四十出头的样子,穿黑西装,但身姿很结实,宽肩长腿,也不像大众固有印象中的中年人。面庞线条很坚毅,三七分侧背的发型,挺好看,倒像个大老板。






“小林说得对,小同志,你确实足够冷静。”他拉着她在巷子里奔逃时说。



她想起自己证件上印着的那力透纸背的长官签名,原来这人就是陈默群。




方才报童在被捕前故意多放了几枪,把日本宪兵全引了过来。所有人都散开跑,据说林楠笙在虹口公园刺杀另一边的接头人,也不知此时怎么样。




周围总能听见枪声,几个宪兵就从他们面前的巷子口跑过去,陈默群带她闪得快,躲进一处草垛后面。途中一直捉着她的腕子,跑起来颠簸时也会握住手。



这些天遇到的特务都是与她打、逼问她,这陈默群竟然带着她逃。



大概是出于对后辈的带领?她想,或许林楠笙在老师面前神化自己了。





“能冲出去么。”两人都靠墙坐着。石板路,阴天,缝隙中长着绒绒的青苔。她侧头看向他。



“十分钟之内他们会封锁周围片区。”陈默群道。易岫看着他手里的枪,明白封锁之后就是地毯式搜寻,直到把他们全部找出来为止。现在已经过去一半时间了。




她仰头看着巷子的一线天:“您方便给我一把枪么,我不能坐以待毙。”



忽然又听见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噪杂的日语。二人继续奔逃。陈默群塞给她一支消过音的勃朗宁,道:“你跟紧我,外面有几辆车,有暗道连着法租界的一家水泥厂,那里是安全的。”又说,枪已经上过膛,你只管往出打就好,小心后坐力,一定要拿稳。在他们眼里我们是有价值的,不至于上来就置你我于死地。



易岫看着勃朗宁的纹路,掂着有重量。她没想到他随身的枪不止一把。老特务总是有预备,大概和老人总喜欢屯粮一个道理。易岫觉得感激,在站里都求不来的枪,到他这里竟然这么轻易的交到自己手里,但若是能冲出去,大概还是要交还的吧?她听见他的用词是“你我”,而不是“我们”。



躲进一间废院子的时候,当面迎上一个日本兵,正举着枪要大喊,陈默群在他脑门前扣了扳机。从后门悄然闪出去,易岫慢了一步,余光瞥到前门又进来二人。她此前都没见过枪,连打出去三五发子弹,被后坐力震得站不稳。倒是打中了一人,但必定没死。另一人向她亦开了枪。她向门后躲了一下,子弹擦着她手臂飞出去,留下一道血淋的创面。陈默群将那人击毙。



她强忍着没痛呼出来,血液顺着皮肤往下流。巷子的经纬网里已几乎全穿插着日本兵。远处仍然有枪声,不知是不是在打其余的人。易岫很不解,他们这算成功吗?最后清点,一定搭进去不少人。林楠笙能回来么?虹口公园本就是中国人不敢去的地方。她觉得不值。





二人最终躲进一间废弃公寓的二楼,窗户半敞着,原定的车子就在对面路边停着。陈默群问她敢不敢跳。


方才就是从对面的二楼跳进了这里的楼道。好在巷子很窄,间距也就一大步宽。她还是后怕。


宪兵很快就会搜到这片地。




她的手臂已经痛极,靠着墙喘气,有点绝望道:“不敢了。”


陈默群却说:“我接你。”话罢翻身跃出,在地上侧翻一周,站起来,向她伸了双臂。





易岫哑然,自己学不来他们的专业功夫。但更多的还是惊讶于他竟然会顾着自己。中学时她也参加过抗日宣讲,彼时还没有七七事变,国府似乎并不让大说前线之事,对东北华北也敏感得很,报刊上一律不允出现相关字词。学生和文人们都激愤,警察就专抓搞宣讲的人。她彼时还没见过不得志的现实,正是最热血的时候,也被同学拉进了一个打算洒标语传单的组织。本已策划好了,校方又有杀鸡儆猴之举,学生们便都散了。她只单纯觉得可惜,说:“怎么能和儿戏一样?”有个同学还在,易岫觉得有希望,那人却说:“发这个影响毕业,你要是愿意就发吧,我支持你。”随后走掉。



她从来不信有谁会在临危时还顾着她,想必人与人之间也如此。







“他妈的,真高。”


易岫望一眼楼下,笑了,但也很抛却一切地往下跳。男人的双臂极结实,怀里有隐约的尘土和深沉的香水味。她的下颌磕在他肩上。手臂上的创伤被牵动,非常疼。有点奇怪,像拥抱一样。她这样的人,还没有与谁拥抱过。






路还是被封锁了,但地方偏远,只五六个日本兵守着。陈默群喊她“趴下”,踩死了油门,紧接着砰砰地好几声枪响,没打穿玻璃。车开得呼啸起来,撞断拦路的杆,转弯也都是急转。



真像亡命徒。她对自己说,也在说陈默群。逃到暗道前回头看了一眼被手榴弹炸掉的车子,滚起的火焰很灼目——只能这么做,让追来的人以为他们已然死了,就算不这么认为,连带着周边一些围墙和废弃的院落全炸掉,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就连通道的前部分也不能留,周围漆黑得完全看不见。只趴在地上,轰然地动,待火光散了,听得到远处有泥土坍塌的声音。她很害怕,心脏要跳出来,呼吸很重,紧掐着自己的掌心。陈默群说这里的地道结构和刚才的不一样,不要怕。



易岫惊讶,伸手不见五指的,他竟也能知道自己害怕,恍恍“嗳”了一声。周遭安静下来,又道:“所以您们得到情报了么,这一出干戈太大了。有的人很可能会死。”


“所以你更愿意待在重庆还是上海?小姑娘。”



易岫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来上海是我自己选的。”




陈默群的声音远了一些,她听见拉下电闸的一声,地道里有灯亮起来。


“你既然入了军统,既然是你自己选的……”陈默群一语未完,看着她。她坐在地上,灯光很暗,闪烁的。两张半明半昧的脸。他的目光又抬起来,看着来时已经坍塌的路。



“自古华山一条道。”


“我不后悔进军统,但我会犹豫。”易岫站起来,“如果我们最后没胜利,那我们和我们同事做的一切都值不值得?”



陈默群往她面前走了几步,笑道:“小姑娘,你只是想逃离从前的环境。你把‘进入军统’当做你的避难所。”



易岫怔了一下,被一击戳穿内心,这是极其出乎意料的。她很讶然地看着他,但还是一字一顿地反驳:“区长,我没有。”




他的眼神凌厉起来,她掐着掌心。


“军统,不是你的避难所。”陈默群低沉的声音压在她头顶,“这里是比前线更危险的前线,不只有枪林弹雨,还有出卖、背叛、阴谋算计。这里,不是你的避难所。”



他的手指竖在他们之间,易岫皱眉,感觉到极其不自在,闭上眼。



“所以你在犹豫什么。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人,我觉得你在待在你的大学更合适,但你的身后没有路了。你只能往前走。”陈默群扳着她的肩,逼迫她面对身后坍塌形成的土墙。




“你没有退路了。”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在她耳边,“睁眼。你只能前进,你没有犹豫的权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睁眼!”


易岫觉得这人和她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知道。”


“同样,我们的民族也没有退路。”


“我明白。”


“像军人一样回答我!”


“是!我们没有退路,我们只能前进!”



  

  


她侧过头看他,距离很近,她看得到他眼底的纹路和睫毛。他松开手。



“你不是军校出来的,没有任何背景,今后你的步伐可能会比其他战友都艰难。但行动多了、真相见多了,自然就知道什么样的抉择是无悔的,就不会再犹豫了。”




易岫感到背脊有凉意,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陈默群转身往前走,问她的手臂还疼不疼。


易岫讲不出话来,递出那把勃朗宁,要还给他。陈默群说,这是送给你的入门礼。



“但上面不是我的编号。”


“是我的编号。”




她抬起眼,他向她伸出手,说,敌后一线欢迎你,小朋友。



  

  

  

  

  

  

  


TBC. 



笔者言:

●回礼仍然是本章内容的解读和对后文的暗示,有的点正文看不出来,我也是回溯一遍才发现的,很巧。

  

●渴望各位老爷的评论。


●大年初一,大家新春快乐,万事祝好!(跟王老师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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